?? 　　那天上午，越野车将山路上转得昏昏沉沉的我们拉下山，眼前的景象，让人眼睛一亮。山中小盆地田畴交错，村民们正赶着黄牛在耖地种小麦，平畴之上，是三五户人家组成的村落，紧靠着草木缠绕的山岭。岭下屋檐间，杂生着榆树、桑树与枣树，树下是猪狗羊鸡与小孩的世界。村民的小楼与田野一路之隔，路边长满了紫苏———这种在中世纪的中国随手可摘的蔬菜，终不敌白菜（菘）与萝卜（莱菔）的崛起，平原地区的田园里已经难觅芳踪，却粗枝大叶长在山间大路旁。令我惊讶的，还有村前的篱落。这几户山民门前都有院子，院子里玉米吐穗，瓜藤四走，围住院子的篱笆却是一簇一簇正在开花的木槿，花有红白两色，千朵万朵压枝低。 　　《齐民要术》里，贾思勰提出造篱笆的办法，以酸枣、柳、榆等混用，以便令“奸人惭笑而返，狐狼亦自息望而回”，篱笆也因此“盘纾茀郁，奇文互起，萦布锦绣，万变不穷”。我觉得他可能是忘了写上“木槿篱笆”这个最佳的方案。后来大家讲中国的名花，梅，兰、莲、菊、牡丹云云，很少再提木槿，据我这个半吊子草木迷的印象，其实在梅花与牡丹由唐宋的皇帝、诗人与画家荐拔之前，木槿才是“国花”。陶渊明有诗：“采采荣木，结根于兹。晨耀其华，夕已丧之。”吟咏的就是朝开暮落的木槿。《诗经》写“有女同车，其颜舜华”，舜就是木槿，同车的少女如此之美，而这样的美又会转瞬即逝。一朵木槿花固然是朝开暮落，令人痛觉才子人生与佳人容颜的无常，木槿整体的花期却很长，它五月始开，一路明明灭灭，可以坚持到十月，又因为它种之易生，花朵频密，所以可用来作篱笆，渊明“采菊东篱下”，他的篱，说不定就是用木槿来围成的。而当菊花堪采的时节，木槿花未必就开谢了呢。木槿花于夏秋季日日不绝，人称有“日新之德”，被认为“坚韧、质朴、永恒、美丽”，又有“无穷花”的别名，其古雅深秀，朴素繁茂，特别能兴发东亚女性的气质，韩国的女总统朴槿惠，遥想她的风仪，的确当得起她名字中的这个“槿”字，比“瑾”更好。 　　木槿也见嵇含《南方草木状》朱槿条，记载准确，文字好看：“朱槿花，茎叶皆如桑，叶光而厚，树高止四五尺，而枝叶婆娑。自二月开花，至中冬即歇。其花深红色，五出，大如蜀葵，有蕊一条，长于花叶，上缀金屑，日光所烁，疑若焰生。一丛之上，日开数百朵，朝开暮落。插枝即活。出高凉郡。一名赤槿，一名日及。”木槿收到《齐民要术》卷第十的“五谷、果蓏、菜茹非中国物产者”中，贾思勰抄写的资料，也很有意思：“庄子曰：‘上古有椿者，以八千岁为春，八千岁为秋。’司马彪曰：‘木槿也，以万六千岁为一年，一名舜椿。’傅玄《朝华赋》曰：‘朝华，丽木也，或谓之洽容，或曰爱老。’《东方朔传》曰：‘朔书与公孙弘借车马曰：木槿夕死朝荣，士亦不长贫。’《外国图》曰：‘君子之国，多木槿之花，人民食之。’潘尼《朝菌赋》云：‘朝菌者，世谓之木槿，或谓之日及，诗人以为舜华。’又一本云：‘《庄子》以为朝菌。’顾微《广州记》曰：‘平兴县有花树，似槿，又似桑。四时常有花，可食，甜滑，无子，此舜木也。’《义疏》曰：‘一名木槿，一名王蒸。’” 　　“荣木”、“朱槿”、“日及”、“洽容”、“朝华”、“丽木”、“舜华”、“王蒸”，“无穷花”，汉语在为木槿命名的时候，多么慷慨、从容、大方，美丽。我喜欢的，是《尔雅》中的说法：“榇，木槿。”将“木”与“亲”形声到一起，来命名木槿———可亲可爱的树。 　　一位大婶坐在门口，逗弄她尘埃里两三岁的孙子。她告诉我，这种树叫“木槿条子”，花可以吃，一直开到立冬打霜，叶子刚长出来的时候，也可以吃，稍老一些的叶子，与桑叶一样，还可以搓在盆子里洗头发———《本草纲目》也是这么说的，李时珍还讲，将木槿皮剥下来煎汤，可以治疮癣，这一点对那马上就要长大到山南水北上房揭瓦的小家伙有用！我抬眼看到满山坡的艾蒿，又觉得木槿皮的治“痒”，未必就比得上艾草，生活在任家坪桃花源里的大婶，也未必不晓得木槿皮的药用，轮不到我这样按图索骥的家伙来野人献曝吧。

我关上相机，坐在车上想，所谓礼失求诸野，草木之失，也可以求诸野吧。在《诗经》里“颜如舜华”的木槿，寄托着“光阴荏苒”的紫苏（紫苏又名“苏”、“荏”），是由什么时候开始，就在我们的城市里，变得踪影难觅，而退转为山野的隐士的呢？话又说回来，我们去迷梅兰竹菊之雅、桃李牡丹之艳、玫瑰郁金香之丽的时候，中世纪的木槿们倒是能“复得返自然”，在山林里天天向上，生气勃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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