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的推送来自东京。在幸运的谷雨日,语汇、音乐和色彩在一瞬间自由流淌,一条行人罕至的小径。在法国学校的篱墙外边文

李金佳甚至可以说在法国学校的篱墙下边,因为框范篱墙的绿色铁丝网,巍巍然设在水泥防护堰之上,比我正在走过的河岸步道,高出足有两米多。幸运的日子,散步者头顶着一长溜网状墙根,从法国学校背靠的这段河岸走过去时,间或可以听到一种奇妙的撮合语,从白色海船般的主教学楼里,断续而又执着地传扬出来,沿着错杂的树枝向远处延伸。或者,只是周旋在风雨之中,就像今天这样。来自最近切的上方的撮合语,似乎承载着什么预言或指令,蓦然响起于楼影的某个夹角,或者二楼反光单薄的窗口之一,一荡一荡地飘落到步道的层次,再一荡一荡地继续飘落下去,消泯于我身边八九米深的河渠之中。奇妙的撮合语,无间地混同着法语和日语,两种与我关系甚大的语言……多少次,我曾经暗自希望,此生从未接触过它们,从未让它们的语法,规范我任何一次呼吸……之所以说它奇妙,是因为此时此地此一撮合语,并非在法语的句子里,夹入几个日语单词而已;或者相反,那些惰性的遮遮掩掩的日语动词,突然沾染了法语的躁郁,要越过事物的阻隔,奋力向主语洄溯。这种羽量级的撮合,弹玻璃球式的文明的撞击,蹿天猴提拎筋之类可防可控的心灵焰火,在我寓居的这个国际性街区,石神井川被彻底改造过的南北两岸,是司空见惯的事情,根本不值一提。不,我所说的撮合,我所说的您在幸运的日子,一路遵河而行,沿着北岸草木葱茏的步道,走到法国学校高耸的篱墙之时,间或可以领略到的撮合,是一种绝对、完整、宏大到令人震惊的撮合,奇妙的撮合。任何奇妙的东西,都难以用语言描摹,然而您也不妨设想一下,所有的日语元音,所有的法语元音,于同一个瞬间,一齐涌出的壮观场面!于同一个瞬间,腾驾着同一股摧枯拉朽的语流,从一个、几个、几十个漫天开凿、难以做出空间定位的肉质涵洞里,欢快地奔泄而出,以涟漪、以小金属圈、以二极管的形态,裒然振荡开来,在狭长的河岸走廊,无端无绪地交织着,扩散着,互以对方的破灭,作为自己的理想。乌,比如说乌,遥承于布立吞亚之的高傲的高卢之乌,嫡传自须佐之男命的扶摇的扶桑之乌,多少年来令语音学者们争论不休的此一乌彼一乌,现在却翩翩然联袂而出,宛如一只完美对称的蝴蝶,倏尔掠过轮廓模糊的荚蒾花丛,那满翅膀的斑点啊,到底孰左孰右,安能以肉眼区分?而辅音,两种文化世界里一切想象得到的辅音,正诗意地、喷泉般地、等离子清洗机一样地对射而出,股股落向低年级的空中花园,汇聚成色彩缤纷的水库,再从这小小的塑胶操场边缘,合力溃坝而出,在水泥防护堰的陡坡上,勾画一帘帘波泼摸拂的瀑布。忽缓忽疾的鼻腔振动,地中海的神奈川冲浪里;或清或浊的软颚爆破,富士山的布朗峰泡雪崩!噢,憧憬,噢,回顾,语言狂欢节,法国的里约热内卢的日本,东西方的总后方的大前方!无论其语速、节奏、韵律,还是分配重音的方式,或者过渡的铺垫、终结的预感,甚至每次重启之前短暂的沉默,这种奇妙的撮合语,都既完全是法语,又完全是日语,同时也更完全地无法令人理解,起码在立身于文化间隙的我听来。其整个发声机制所赖以形成的那些基本因素,比如人性——深厚的人性——人性的摩擦,或者情感——饱满的情感——情感的阻塞,对我来说,乃是如此熟悉和亲切,遥遥一声入耳,也能立刻引起感慨万千。然而若究其理,又都像热带雨林的鸟鸣,从早晨听到黄昏,依旧不知所云。因而,每有幸运的日子来临,每当这奇妙的撮合语,伴着河岸的风声,又震响于法国学校的篱墙之上时,我都不免怀着惆怅,停下步来,仰望天空,在纷然浮现、却终究无法成形的许多忆念之中,呆呆地倾听这些高亢的音节,一批批喷吐而来,一批批消散而去。唉,我的法语啊,我的日语啊,只有这样富于文化沉积的两种语言,才能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,以大同之共相,克服各自的衰老,作为人类声音的混凝土,保持着足够的规则与力度,在这混凝土的城市里,混凝土的河川旁,日复一日地撮合下去。日复一日,这当然是一种褒义的夸张,幸运的日子与幸运的日子,内里其实各有千秋。有时,是众声喧哗,大人的,青少年的,孩子的。有时,是照本宣科的对话——会话?——,角色规定,但并非不可互换。有时,是自我暗示性的独白,迭句频出的那么一大段,通常寄托于正在发育的女声,感情越说越复杂,喉咙越说越湿润。最幸运的日子是下雨的日子,谷雨,恰逢法定假日,又是疫情,又是今天,四美具两难并。终朝的骤雨,近午总算告一段落,河岸步道大片发亮,到处都能闻到断口的气息,——断草,断枝,一起折断的水木花萼,一起变湿的绿色灰尘。苔痕苍老的水泥防护堰上,那丛挂满雨滴的小叶灌木,刚才还跃跃欲试地舒展腰肢,准备做出各种高难的喘息动作,现在却忽然屏住了呼吸,纤细的指尖扣着铁丝网眼,要用蓄满蒸汽的体重,将一整块世界,向河水尽量压下来。主教学楼刚开出港,二楼的宽檐雨棚,栈桥般沿着楼体穿空而过,玻璃板反光缭乱,横斜的水珠,从下看去一如星斗塌方。靠近安全隔道这一边,两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,静静地站在雨棚上,正朝河对岸的什么地方,举目观望。年老的一位身材瘦削,危立于雨棚前缘,手中一柄长把玻璃刷,刷口海绵肿胀,抵住我的太阳穴。年轻那人是一条壮汉,神情似乎有所迟疑,留在雨棚紧里面,五官和短髭,被满地水珠弄得很模糊。体态倒还看得清楚,像自由搏击运动员那样,戒备式地乍开双臂,侧立于一道乍现的阳光里,手中什么也没拿。(年4月29日,东京)-END-李金佳,诗人、学者、译者。巴黎大学比较文学博士,诗歌杂志《Posie》通讯员,曾获年法国青年法语作家奖。出版有法语著作《中国古代的一百个有趣故事》、《聊斋志异法文版(-):翻译的历史和批判性研究》,汉语译著《出征》、《谁,在我呼喊时:20世纪的见证文学》,以及汉语个人诗集《黑障》、法语个人散文诗集《梦的复兴》等。-推荐阅读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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